数学课下课铃响了。“还有十分钟下课”,她用手里的木质大三角尺,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讲台的边缘,粉笔灰在透过窗户的光束里,惊慌失措地浮沉。
这寻常的一幕,在许多个寻常的日子后,成了我记忆里关于她,最固执、也最清晰的开场:数学课没有下课。
很多年了,时常会想起她,我酝酿着,觉得必须为她写点什么,仿佛不如此,那段时光就永远悬停在半空,无处安放。可提起笔,却总陷入茫然。该从何说起?那些碎片,温暖又锋利,散落在记忆各处,我试图拼凑,却总也拼不完整。关于她的事,像……像什么呢?像握在手里的一捧沙,我越是使劲回想,想握紧更多细节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,它们反而从指缝间流逝得更快,只剩掌心粗粝而怅惘的触感。
幸运的是,友人自初中起,就有心地将岁月夹进日记的扉页。我想,他那座记忆的档案馆里,或许尘封着一些被我遗漏的凭证,能帮我校准关于她的、已然模糊的时光刻度。记忆的闸门,便从他那里被撬开一道缝。随后思绪如潮水般涌来,一件又一件往事,纷至沓来。我贪婪地记录着,生怕遗漏了任何细节。直到写完,我才发现,原来那些年她留给我的印象,是如此深刻,如此丰盈。
她总穿着一件老式的、洗得有些发白的淡紫色紧身裙,样式朴素,却熨帖合身。头发是那种散软的短发,总是妥帖地别在耳后,露出一张清瘦而干练的脸。眼镜是最普通的黑框样式,镜片后的眼睛不算大,却总凝着一束专注的、不急不缓的光,那目光扫过教室,能让最喧闹的角落也沉淀下来。她是在初二那年来接手我们班的,很快,我们便知晓了她那响彻每一届学生的外号——“灭绝师太”。以她一丝不苟的板书、扶不正却永远在鼻梁上的眼镜、对作业格式近乎苛刻的要求、以及那严厉到不容置喙的教学风格,这个外号,倒也贴切得让人心服口服。
然而,“灭绝”的锋刃之下,包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质地。她会在自己并不宽敞的家里开设补习班,价格远低于市价。她本可以收取更高的费用,更何况,我们都知道她家境并不宽裕,她那位优秀的女儿,正在海外求学,那是一笔多么沉重的负担。可她似乎从未想过以此牟利。那间飘着墨香与家常饭菜气息的客厅,更像是一个延伸的课堂,一个她可以更从容、更耐心地,将知识掰开揉碎,喂到每一个需要它的孩子嘴边的地方。
她对所谓的“差生”,有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耐心。印象里,她从未放弃过任何人。九年义务教育,与高中的选拔性教育不同,它意味着你必须接纳所有被规则推到你面前的孩子,无论他们是否情愿。那时,隔壁班里确实有人只是来“混日子”的,上课睡觉,作业抄袭,对游戏的热爱远胜于二次方程。可她会一遍又一遍,把那些伏案昏睡的脑袋轻轻敲醒,用高亢的语调重新唤起注意;她会不厌其烦地走到那个作业本上一片空白的同学身边,从最基础的步骤开始讲解;她会把那些涂鸦般的作业打回去重写,要求工整,要求步骤清晰,脸上没有鄙夷,只有一种“你必须做到”的坚持。她不会因为成绩而给人贴上标签,她的评判标准似乎只有一个:你是不是我的学生。
不抛弃/不放弃这一点,这一点直到今日,都让我深深触动,也符合我对老一派教师最深的敬仰。我常想,那样的老师,或许未必需要知识水平前沿渊博到何处,但他们必须拥有一片足够深邃、足够温暖的海,去容纳青春期所有叛逆的溪流与浑浊的浪涛。面对一群心智初成、躁动不安的少年,一名好教师的耐心,必须比他们的叛逆期更长;她的阅历,必须足以理解那些错误背后的茫然,而非简单地施以责罚或者直接甩手不管。她做到了,她希望每个学生好,真诚地希望每一个学生更好。从职校到民办,从公办到区重点,再到市重点。她真诚地希望,能用自己这双手,托着每个孩子,往上挪一格,再挪一格。那种“不抛弃,不放弃”的精神,在她日复一日的敲打与讲解里,成了最朴素的信条。你能想象吗?对一个屡教不改、私下里嘲笑她的学生,她下一次见面,依然能心平气和地询问他昨天的习题懂了没有。这份善意,超越了喜恶,近乎一种悲悯的职业信仰。
而我,也是这信仰之下的一个子民,一个曾让她无比费心却又未曾放弃的学生。
如今回望初中的自己,只能用“荒唐”二字形容。学习上浮夸潦草,心态上眼高手低,待人接物更是棱角分明,伤人而不自知。我想,倘若让现在的我去管理当年的我,恐怕也会头疼不已,不需要多久,就会萌生出“放弃算了”/“就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根本没法管”的念头。就像其他老师否定我的那样,你还考“七宝”?“八宝”还差不多。事实上,其他老师也大多真的如此,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。我至今清晰记得班主任那张写满不认可的脸,有次早操,她踱到我身边,用一种掺着讶异与淡淡嘲讽的语气问:“你也去四校自主招生了?”我点头。她脸上那抹意外迅速被更浓的不屑覆盖,没再说话,转身走了。那眼神比言语更锋利,清晰地写着:“你也配?”
唯独她,不是这样。
那大概是在一模考试前后,一个同样普通的放学后,她把我叫到办公室。没有旁人的办公室仿佛是特地为我准备的,空气里是紧张与不安的味道,仿佛自己犯了什么错。
她拿起我的作业本,指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和跳跃的步骤,说:“你这样浮躁的态度是不行的。”
然后,她顿了顿,镜片后的目光直视着我,说出我终生难忘的话:“如果你已经拿到了四校的推免资格,那你的作业这样应付,我或许可以理解,甚至我可以允许你不交。告诉我,你拿到了吗?”
我愣了,脸上大概有些发烫,低声回答:“没有。”
“真的没有?”她追问,语气里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如同同谋般的温和,“没关系,你告诉我,我替你保密。我知道有些孩子就是不想声张。”
我有些呆滞,像是没听懂似的,抬起头:“老师,我真的没有。”
那一刻,她眼中似乎闪过一抹极淡的失望,不是对我的失望,而是对“结果”的失望。随即,那神色又恢复了惯常的严肃:“那你就必须认真对待每一次作业。从今天起,不合格的全部重写。”
当时的我,满心只有被“抓包”的窘迫和对“重写”的厌烦,全然不懂她这番话底下涌动的暗流。可不知过了多久,我才幡然醒悟,这哪里是批评?那分明是一份沉甸甸的、近乎盲信的肯定!在她心里,我“行”,我具备触碰那个高度的可能。所以她用“推免”作为假设,来拷问我潦草的态度。她不是在贬低我的现状,而是在用最高的期许,来鞭策我脚下的路。在那个所有人都觉得我眼高手低、不过是痴人说梦的阶段,她用一个假设,不动声色地在我心里,埋下了一颗“你值得”的种子。这颗种子,当时无知无觉,却在日后漫长的自我怀疑与挣扎时,悄然萌发,成为支撑我的一部分底气。这份肯定,每每想起,总能令我动容。
只是,那时的我,还是个吊儿郎当、把一切关怀都当作耳旁风的混小子。我错过了领悟的时机,也错过了好好告别的机会。
后来,便是初三下学期,二模之后。她突然就不来学校了,没有正式的告别,像一篇写到一半骤然断掉的文章。消息是渐渐传开的:她病了,住院了。有同学结伴去探望,回来后面色沉重,描述着一个让我们陌生的她:头发因治疗剪得更短,家中堆满了探病的营养品,人瘦得脱了形,颧骨高高凸起。可他们说,她依然是笑呵呵的,用那变得有些沙哑却依旧爽朗的声音说:“我啊,就是遭遇了一场很大的挫折。”
“挫折”。这个词轻描淡写地掩盖了所有惊涛骇浪。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,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,对成人世界的疾病与死亡,缺乏真正的想象力。我们捕捉到了不安的细节——消瘦、化疗、长时间的缺席——却天真地以为,那只是一次比较久的“请假”。我们还在计划着,等中考结束,要如何成群结队地去她家,像往常一样,嬉笑着吐槽校园生活,仿佛岁月永远静好,来日方长。
可岁月,没有给我们静好的机会。2017年4月之后,她再也没有回来过。黑板上不会再出现她工整的板书,教室里不会再响起她高而清晰的嗓音,那把她用来敲讲台也敲醒我们的大三角尺,也不知遗落在哪个角落。直到尘埃落定,我们才确切地知道,是癌症。一种冷酷的、耗尽一切的力量,带走了她。而我,她教的最后一届学生,留在她记忆最后的模样,恐怕依然是那个不省心、浮躁、让她操碎了心的少年吧。这个念头,时常像一根细针,在某个毫无防备的时刻刺我一下。为什么要让我们这最顽劣、最不懂事的一届,成为她教育生涯的终章?这遗憾,近乎一种残酷。成为您的学生,是我少年时代至高无上的幸运。您用最质朴的坚持告诉我,教育不仅是知识的传递,更是生命的点燃与守望。您对每一个人不遗余力的尊重与不弃,远比任何知识本身,更深刻地影响了我看待世界、看待他人的方式。这,或许就是“教书育人”四个字,最重的分量。
从初中到如今研究生将毕,除了她,我似乎还未曾经历过其他切近的生离死别。母亲生我早,祖辈至今健在(祖母因癌早逝,但那时我太小,不明白死亡)。同龄人谈及祖辈离去之痛,于我还有些遥远。我似乎被时间宽容,将这人生命题推迟了。我并非没有预感,我多次在夜深人静时,试图预习那份终将到来的失去,在脑海中演练种种场景与心绪。然而,预习了近十年,我发现自己依然毫无准备。于是,我不得不问自己:对她的念念不忘,是否仅仅因为,她是我成长历程中,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“永别”?因为唯一,所以深刻?我想,或许不是。
如果仅仅是“第一次”,它带来的可能是震撼,是恐惧,是对死亡概念的突然具象化。但那种感觉会沉淀,会慢慢被时间包裹成一种成长的标记。而我对她的怀念,经过这么多年,非但没有褪色,反而随着我自己年岁的增长、阅历的加深,愈发清晰,愈发沉重。我怀念的,不只是一个人,更是一种即将消逝的、带有体温的教育人格,一种在效率与功利之上的人性坚持。她让我看到,在一个常常以结果论英雄的世界里,依然有人愿意为过程倾注全部心血,愿意相信每一颗看似顽石的心灵内部,都可能藏有玉的脉络。她的离开,像是一个时代的微末注脚,提醒着我某些珍贵品质的脆弱与易逝。
逝者已矣,生者如斯。这句话,此刻读来,分外沉重。时间的长河不为任何人停留,它裹挟着我们,不断告别,不断向前。所有的相聚都有时限,所有的教诲都需及时领会。她的身影,连同那清脆的三角尺敲击声,已经凝固在2017年以前的时光里。而我的生活,早已驶过无数个站台。我会毕业,会工作,会经历更多的人事变迁,也会不可避免地,面对至亲老去、离开的那一天。我依然不知道,当那一刻来临,我该如何自处。或许,根本就没有一种可以准备好的“面对”。但我知道,她教会我的,或许正是如何去“承受”。不是冷漠地接受,而是带着记忆赋予的重量,继续认真地生活。就像她当年,承受着我们这群顽童的懵懂与叛逆,却从未卸下肩上的责任。她相信每一个“差生”都能进步,那么,作为生者,我也该相信,即使带着遗憾与悲伤,我们依然有能力,在失去之后,走好接下来的路。
十分钟,化作了漫长时间里,永恒的、安静的我的人生注脚。